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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9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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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9 章

我終於知道什麽是心安的感覺了。

我們曾經在同一個溫暖的地方被孕育,我們曾經在同一個貧瘠的地方緊緊依偎,我們曾經在同一個地方交換過生命,現在我要回到這個地方去,回到起點。

如果說我的心從姐姐離開那天起就空蕩蕩的,那麽現在距離填滿也只差臨門一腳。我將娘拉進門按在她心心念念的炕上,蹲在地上看著她蜷縮的身子和慌亂的神情,愈發平和。

“娘,我教你的,你還記得不?”我扯出笑,為她整理在路上置辦的新衣,盡管與她的樣子有些格格不入,倒也遮蔽了她滿身的傷痕。

“我被人騙了,妙子帶我回來。”娘顫抖著一遍又一遍重覆著,低著頭不敢看我,她只是一遍又一遍的說著,給我聽,給她自己聽。我滿意的哎了一聲,站起來扶著她躺下,替她蓋上發了黴味兒的被子。

狗子蹲坐在外面的院子裏,低頭在地上畫著什麽,我走到他身邊,擡頭看向後山-我的姐姐正在長眠的地方。

“哥,啥時候去啊?”狗子扯住了我的褲腳,仰頭看著我,我擡手按在他的額頭,撫摸他的傷疤。

“夜黑了就去。”白天動靜太大,晚上好辦事,姐姐不會在意的。

“那......埋哪兒啊?”狗子欲言又止,姐姐的屍骨已然無處安放,放火燒了也只會引起更大的動靜,帶走更不切實際。

“我知道姐姐想去哪兒。”姐姐的一生都在被束縛,她曾說想做一只鳥,她的翅膀被人斬斷,我親手給她接上。

夜晚,當我親身站在那塊兒墳包跟前的時候,我已經沒有了眼淚,這幾年我的眼淚幾乎都要流盡,今天是重逢的時刻,我應該開心起來。我的鏟子一下又一下,我的力氣一下比一下重,狗子喘息的聲音在靜謐的夜晚格外清晰,足以叫醒姐姐,她被迫睡了太久,到了她睜眼看看的時候了。

當我開館的時候,我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,當我看到熟悉的衣服的時候,我聽到鞭炮爆炸跳躍的聲音,當我清理姐姐的時候,我聽到了身體深處的笑聲。

姐姐,好久不見,你想我嗎?

姐姐,好久不見,你還認得妙子嗎?

姐姐,好久不見,妙子來接你回家了。

我整理好姐姐以後,裝進了狗子拉來的編織袋裏,這是我在城裏一眼相中的袋子,漂亮的花紋縱橫,月光撒在表面上一閃一閃,袋子裏是一套嶄新的衣裳,我一眼就相上了,我知道姐姐肯定會喜歡。

我們將墳包盡可能地覆原,為後面的逃亡做準備,能拖一時是一時。

帶著狗子和姐姐,我們徒步向山裏走去,狗子越走越沒底,走到後面拉著我的衣擺,他心裏估計也納悶,我到底要幹什麽去。

我反手摟住狗子的肩膀,在他耳邊說著。

“我留我娘,是因為她生我一場,我帶著姐姐,就沒想著要回去。她現在不敢再出賣我,她怕我回去殺了她,她更不敢告訴我二叔,她怕村長殺了她,所以她只能每一秒,每一分都祈禱,祈禱我不回去,祈禱村長不會發現,她醒著會怕,她睡著了會更怕,她活著比死了更難受。”我的話鉆進狗子的耳朵了,距離太近,狗子讓我的鼻息噴地打了個哆嗦。

“哥,你那麽小聲幹啥,這兒又沒人,就咱倆。”狗子掏掏耳朵,嘟囔著。

我沒有理會,此刻我幹勁滿滿,扛著姐姐,一步更比一步有力量,姐姐,這一次是我在扛著你,沒有別人了。

我和狗子從夜晚走到天亮,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,樹葉遮天蔽日,許是我矮小的緣故,我覺得身邊的樹幹都是那樣高大筆直,直穿到天上去,可能要戳破太陽嘞。離家越遠,我的心情越好,哼著不著調的歌,一路上拉著快要走不動的狗子,我的喜悅溢於言表。

“哥,我從沒見你這樣樂過。”休息的時候狗子嘿嘿一笑,突然四肢打開躺倒在了地上,□□與枯朽的植物碰撞,響起一片滋啦滋啦的聲音,狗子將手枕在了腦後。我坐在姐姐旁邊,撫摸著編織袋,血脈噴張下我的大腦飛速運轉,嘴巴像開了機關槍一樣不停。

“狗子,我做夢都在想今天,我和姐姐一起,我給給姐姐買漂亮的衣裳,她就像小時候那樣,不愛說話,坐在我旁邊,我們挨在一起,是門和鑰匙,錘子和釘子,誰也離不了誰。狗子,離開姐姐我狗屁都不是,沒有姐姐就沒有妙子,我妙子就是地上的一個石頭,扔到地裏也打不出一個響來。”我喋喋不休地說著我和姐姐的過往,狗子癡癡地聽我說,時不時傻樂兩聲,也許他不能完全體會我的心情,也許在某一刻他甚至覺得我是瘋子,但是如果我是瘋子,姐姐就是裝我的罐子,我的姐姐,我的第二個娘。

不知道走了多久的一個清晨,我帶著狗子終於來到了一個湍急的河流邊,大寬面條子一樣的河面,幾溜水流正爭先恐後地撲著,嘩啦啦的水聲帶起了一絲絲寒意,對岸仍然是不見盡頭的山林。這條河就水靈靈地不知道在這兒過活了多久,方圓不見什麽炊煙,廣得日頭零星的光都踩過樹林紛紛打在水面上。我在岸邊的一棵樹下放下了姐姐,轉身刨起了土,狗子見狀立馬加入了我,我們兩個人一直刨到了正午日頭最毒的時候,才終於刨出了一個像模像樣的坑。我跪在坑前,將衣裳鋪在了坑裏,歸置好了姐姐的身子,讓她安穩地躺下,最後在她身上撒了一層紙錢。

重重磕了一個響頭,我跪在地上頭頂大地開始揮手往坑裏填土,我的眼淚餵給了大地,我的眼淚餵給了姐姐即將安寧的土地。狗子不言不語,加快了填土的速度,我一抹額頭,死死盯著姐姐與黃土交融,一下又一下,姐姐的音容笑貌在眼前浮現,我仿佛看到她笑著摸了摸自己的衣裳。

我伸手抓取最後一抔土填平,姐姐,我們到家了。

我親吻了這片大地,站起身時天空突然盤旋了一群鳥,鳴叫著飛向遠方,我呆呆地看著,將剩餘的紙錢燒掉,多年的陰霾驅散,我的喉嚨一陣痛癢,對著鳥的方向為姐姐最後唱了一曲。

“你大步地往前走啊走,走到不回頭,不回頭的地方是咱的家,家裏是咱們的爹和娘,你不停留!”

“你大步地往前走啊走,走到不回頭,不回頭的地方是咱的家,家裏是咱們的牛和羊,你不停留!”

我聲嘶力竭,唱到最後嗓音沙啞,唱到最後聲音幹涸,這是我和姐姐的悲歌,響徹,直至生命的盡頭。

七年,兩千五百五十五天,姐姐,上天入地,生死隨行,任何人都不能讓我們分離,我們就是土和草,沒有你,我的生命即將枯萎,沒有我,你的靈魂無處安放,我們就是彼此在這個天地間最後的依靠。

這一年,我真十七,假二十,姐姐,終於帶你回家了。

埋葬了姐姐,我的靈魂分成了兩半,一半隨著姐姐去了,一半回到了我的軀殼裏,站在天地間,我又不知了自己的去處,空落落地發呆,我想不到下一步我該做什麽。

狗子本來坐在地上抱著膝蓋,見我一臉茫然,突然又站起來了,他興奮地手舞足蹈,仿佛計劃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。

“哥,反正姐姐睡下了,咱們去打工吧,姐姐肯定也想看到你好好生活,掙了錢再給你成個家,生個娃,日子紅紅火火的!”狗子越說越激動,拉著我就要離開這裏,我哭笑不得又拉住了他。

“咱倆幹啥去,你能幹啥,你會啥呢?”我們沒有讀過書,沒有學過手藝,就算去打工,能幹什麽呢。

“農民工啊,咱倆就是農民工,農民工能幹的活多了去了,哥,咱倆不要想以前的事情了,好好幹活,把錢掙了,都年輕著,邊幹邊學唄!”狗子的積極樂觀為我打開了生活的大門,他說的是對的,從前是迫不得已,現在心願已經了結,我想我也該開始全新的生活了。我看了一眼那片地,深呼吸過後同意了狗子的想法。

就這樣我們又上了路,不過這一次是正路,我們決心洗心革面,跟過去的事情說再見。

這個世界是存在記憶的,凡是過往皆有痕跡,饒是我跟狗子已下定決心,可世事真的能夠如我們所願嗎?我們那個時候都還太年輕,不知道代價是有延時性的,任何行為都要承擔後果,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做過的事情付出代價。

我和狗子幾經輾轉又到了一個新的地方,這裏沒有認識我們的人,我們對外稱表兄弟,對內我們是打斷骨連著筋的親兄弟。我們找了一個工地上的活,一個月能有個1500塊,因為包吃住又沒有其他惡習,我和狗子每個月都能攢下大部分的錢,狗子不知聽了誰的話說要辦個存折把錢都存進去,我對身份的暴露總是有著些許警惕,不願意辦理,狗子索性以自己的名義辦了張存折,每個月把我倆的錢都存進去,每存一筆都要記個賬,表明有多少錢是我的,有多少錢是他的,嘴裏說的是不讓我吃虧,實則是看穿我的猶豫為我們日後的別離做好準備。

他總是說我是樹,他是我的葉子,我是河,他是我的岸牙子,這輩子和我一起,走一樣的路,吃一樣的飯,我就是他的主心骨,但是我隱隱感覺到他心裏真實的想法,他知道我總有一天要走,我們不能永遠陪在彼此身邊,所以每一天他都當做了最後一天,就像我的跟屁蟲,工友笑話他還沒有斷奶,他從來不生氣,反倒是很高興,我哈哈大笑的時候他也傻樂著不說話,看著我跟工友誇獎他的時候,他的眉眼都要起飛,我的傻弟弟,李狗子,他是橫空出世的禮物,我權當做是老天看我孤苦無依的補償-帶走姐姐的補償,我願意多吃苦,吃很多很多的苦,希望我們能夠陪伴在彼此身邊久一點,再久一點。

這樣的日子過了兩三年,我們的腰包越來越鼓,日子也越來越有盼頭,我和狗子一邊打工一邊學手藝,後來有了點積蓄,他就不在工地了,轉頭去了早餐店當學徒,而我則是去了一個修車鋪,學習怎麽修理自行車。我們隔三差五會見面喝酒,狗子的個頭越來越高,不像我仍然停留在矮小的時候,漸漸的就有人問起他,怎麽弟弟還比哥哥高,是不是搶了奶吃?剛開始狗子呵呵一笑,置之不理,後來有人越來越起勁,他就有些生氣,我按捺住他,叫他控制住自己的脾氣。

“怎麽還像小時候一樣,有什麽可生氣的,我都不在意。”我一邊吃他做的包子一邊笑話他沈不住氣。狗子聽了撓頭嘿嘿一笑,有些不好意思。

“我就是見不得他們這麽說。”

我將稀飯一飲而盡,拍拍屁股就走人,狗子在後面遠遠地喊我。

“哥,你吃飽沒有啊?下次我給你包新的你嘗嘗啊?你啥時候來啊?”

我揮揮手,忙著回去修車,再說吧,我與狗子之間,已不需要多言。

又過了一年,我和狗子都轉為了正式員工,這一年我真二十一,假二十四,狗子二十歲,這是我和狗子做兄弟的第六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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